道德之何为,文明之何往——刘慈欣《山》赏析
《科普创作》
石娟
2018-12-15 17:16
作为刘慈欣科幻创作的集大成者,《三 体》可谓占尽风流。但刘慈欣有一部科幻中 篇《山》,恰恰发表于2006年《三体》在 《科幻世界》连载之前,且产生了不小的轰 动,承前启后,既是他迄今为止中篇创作的 收官之作,又开长篇科幻小说《三体》之 先河。从刘慈欣科幻小说的创作整体来看, 《山》承袭了刘慈欣前期科幻创作的乐观主 义、理想主义风格,却又与《三体》对于科 幻创作文学意义之反思在貌似相异的外表之 下殊途而同归。
《海水高山》VS.《山》:“梦想”之统一
《山》发表于2006年第1期的《科幻 世界》,由获得2003年《东方少年》科幻 征文一等奖的短篇《海水高山》改写而成, 于2005年10月定稿。《山》讲述了一个近 乎“闭环”的故事:酷爱登山的冯帆因一次 珠峰登山事故,放弃了四位队友(包括他的 恋人),独自活了下来。由于备受指责,轻生未果的他听从导师建议决定活下去,以 放弃自己最爱的登山事业为条件,到远洋 轮船上工作,不再登陆。然而,一艘体型 巨大的外星飞船对冯帆所在海域的入侵改 变了他的决定。生死攸关时刻,冯帆激起 了“攀登”海拔9100米“海山”的念头。 经过科学判断、自身努力,冯帆成功登上 “海山”之巅,与外星生命对话,并了解到 这些外星生命存在于与地球人完全不同的 “泡世界”中,环境如同儒勒·凡尔纳《地 心游记》中的“地心”。但与地球之“地 心”不同的是,这个“泡世界”中没有液 体和气体,全部是固体。这些智慧生命也 不是有机体,而是“机械生命”——他们 的肌肉和骨骼由金属构成,大脑是超高集 成度的芯片,电流和磁场是血液,以地核 中的放射性岩块为食物。与人类不同,他 们的祖先不使用火,而是首先使用电磁能。 他们被称为“地核人”。他们与人类的相 同之处在于,生存于其中的智慧生命经过 几代人艰苦卓绝的努力,经历了无数战争、牺牲,努力走出“泡世界”。“泡世界”探 险者“加加林”与冯帆对话后驾驶飞船离 开了地球,继续探索宇宙。而他们的对话 却帮助冯帆找到了生的意义。《海水高山》 的故事情节与《山》出入较多,但从科幻 构思角度看,其实讲述了一个与《山》相 似的故事——一次意外中奖,主人公冯凡 变卖了房子和所有财产,由一位中学物理 教师改行为帆船选手。比赛过程中,一艘 外星飞船进入比赛海域。其他对手纷纷掉 头,冯凡坚持前行。与《山》相似,冯凡 也借助物理学知识克服了各种困难,与外 星飞船相遇,有短暂的交流,最后在众多 后退的优秀选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胜利。
《海水高山》和《山》都借助外星生命 讲述了一个梦想因信念的坚持而实现的故 事。不过与《海水高山》相比,《山》对信 念的坚定来自外星生命对话后的启示,外星 生命是故事中的主角,承担了“天启者”的 角色,《海水高山》的信念来自主人公经历中 的领悟,外星生命在故事中只是道具。同阿 瑟·克拉克一样,外星生命是刘慈欣非常喜 爱的小说元素。与早期作品如《欢乐颂》中 外星生命“神”一般的存在指导地球人不 同,《山》中的外星生命类似于“圣人”,他 以自己星球人的奋斗经历使主人公受到有如 “天启”般的顿悟。而到了《三体》,我们看 到的是外星生命的野心和邪恶。这样看来, 在刘慈欣的全部创作中,尽管处于中篇之尾 和长篇之首,《山》却仍是一部具有正能量 的作品——它讲述了冯帆从“心死”到“心 活”的故事,尽管其中包含了很多残酷的因 子,而外星生命是开启“心活”的密码。但 是,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山》是远 远不够的。事实上,恰恰由于《山》是一部 中篇,在“梦想”的光环下,它涵括了比 《海水高山》更丰富的内涵。
“末日”体验:道德之何为?
与《海水高山》冯凡执着梦想相比, 《山》主人公冯帆一出场,就面临着道德审 判:危急时刻,冯帆放弃了队友的生命,其 中还有他的女友,自己却活了下来。从人类 的道德立场来看,这显然是一种无法原谅的 自私行为。因此,小说一开始,船长便与冯 帆讨论抉择:“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 会放弃。”[1]故事的发展,似乎也一直在“放 弃”中展开,无论是登山时放弃队友,事故 发生后放弃登山的梦想,还是船长在“海 山”出现时放弃前行……但是,人类族群中 的“自私”在科幻文学的“宏细节”面前, 置换了环境和语境,则又另当别论。 1954年,汤姆·戈德温在《冷酷的方 程式》中描述过一种更残酷的情景:面对整 个太空舱全部探险队员一同牺牲的现实,航 天员将偷乘宇宙飞船的小女孩扔出太空舱 外,并亲眼看到她的惨状——“一个形状丑 陋的物体在他前方迅速飞行着。”[2]显然,这 是与冯帆相似的困境——在人类的道德框架 下,这样的选择并不困难:人道考量是第一 要义。《拯救大兵瑞恩》中,为了找到二等 兵瑞恩,八人牺牲了六人。在中国,这样的 “人道主义”常常以中国式的“侠义”呈现, 王潮歌大型室内实景剧《又见平遥》,为保 赵氏血脉,232位镖师全部殒命,换得少主 人一人回乡。然而,当人类以地球的族群和 整体面对外星生命时,人类社会所谓的道 德、人道,就会面临质询。当末日来临,究 竟是人道、人性重要,还是人类整体的生存 理性更重要?无疑,《山》向读者抛出了一个 残酷而冰冷的“末日”疑问。
冯帆登山时所遭遇的困境无疑具有“末 日体验”的意味,在这一背景下,他的抉择 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评价的可能。在生与死必选其一的冷酷现实之间,人类的道德文 明显得如此无力且尴尬:“地核人”经历了 重重苦难——认识自身,挖隧道,内战,接 触“无形岩”……在探索内外世界的征途上, 他们经历了无数个体的放弃和牺牲,然而, 当“地核人”第一次感受气体这只“无形的 巨手温柔的抚摸”,第一次看到灿烂的星空, 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时,这一切却只是地 球人的起点。此时再来看冯帆危急时刻对队 友的放弃,就不是一个自私与否的问题,从 族群生存观之,恰恰是作为个体的生命在 特殊境遇中的本能和理性,属于“上帝视 角”[3]。终于,在故事的结尾,冯帆“知道 自己做对了。如果现在真有什么可背叛的东 西来拯救自己的生命,他会背叛的”。[1]人 类对未知的探索和经验的保留,相比生命, 更为珍贵。在这一使命面前,冯帆的“活” 就超出了道德评价的维度,具有了理性的气 质。而“末日”背景下的生存理性和逻辑, 本身就没有温度,也不该有温度。
思考实验:文明之何往?
《山》发表之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 肯定,很多读者建议将《山》改写成长篇。 《山》没有继续扩写,但就在当年,《三体》 在《科幻世界》2006年第5期开始连载。从 表面上看,《山》中外星生命的明亮与《三 体》外星生命的野心与邪恶似乎“井水不犯 河水”,但作为刘慈欣从开始创作至目前为 止的最后一部中篇,与超长篇《三体》出现 的时间如此之近,二者之间必然有着某种内 在的统一,这种统一,就是刘慈欣通过科幻 创作想要表达的某种思考,或仅仅是某种实 验。2009年,在《超越自恋——科幻给文 学的机会》一文中,刘慈欣曾提出:“在内 向的、宅的文学存在的同时,能不能并存一 个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文学?能 不能用文学去接触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东 西?”[4]事实上,从最初的《欢乐颂》《赡 养人类》《山》,再到《三体》,刘慈欣一直 对外星生命观照下的人类文明予以反思,因 为这种反思“能够对我展现宇宙的广阔和深 邃,能够让我感受到无数个世界中的无数可 能性带来的震颤”。[5]这种“震颤”不仅是 刘慈欣个人的,更是科幻迷的。对于世界的 假设,是科幻小说的特权,它们对于人类世 界的观照,需要遵循理性和逻辑。因此,这 些逻辑和理性,也就具有了某种实验性。这 种实验性,在《山》中,呈现为“地核人” 对“泡世界”“哈勃红移”“万有引力”“无 形岩”的漫长探索,具有明亮的理想主义气 质。但在《三体》中,表现为可以十一维打 击地球人的智子的科技优越感和“你们都是 虫子”的主观蔑视,呈现出阴暗的色调。无 论明亮的还是阴暗的,理性与逻辑都是刘慈 欣为宇宙延续和文明走向选择的最终出路, 从罗辑(逻辑)是三体人最强有力的对手的 设定即可窥见一斑,这是刘慈欣通过科幻处 理人类文明与外星文明关系的实验,更是对 人类世界的未来做出的大胆推测。
刘慈欣是“硬科幻”的代表,也是中 国当下科幻小说作家中少有的科技乐观主义 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种世界观源于阿 瑟·克拉克。2010年,他曾谦虚地说自己后 来的创作都是对克拉克的“拙劣模仿”,却 也有所依凭。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克拉克的 影子随处可见:无论外星生命的选择,还是 对“硬科幻”的坚持……他相信技术能解决 或绕开人类所面对的绝大部分问题,而这一 信仰,也使他的创作有别于王晋康小说的苍 凉沉郁、韩松的冷峻悲观。举目望去,《山》中处处可见技术在结构小说中的地位:冯帆 在“攀登”“海山”时对海水浮力和高空弱 地球引力的利用,“地核人”探索外部世界 时“太空宇宙论”对于“密实宇宙论”的 颠覆、“万有引力”的发现、三维战场的利 用,“线世界”号战船的解构,甚至对“无形 岩”“水”以及气体的认知……于是,寻找 刘慈欣小说中的物理学漏洞,成为专业人员 阅读刘慈欣小说的乐趣之一。漏洞在科幻小 说中表现为“自洽性”[6]的缺失。对此,刘 慈欣并不在意:“到科幻小说中来找技术漏 洞,那你是来对地方了。”[7]其实,在科幻小 说中,技术漏洞不可避免,即便是在“硬科 幻”里,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这些“漏 洞”。漏洞的产生,有时是作家疏忽,有时 却是为了满足科幻构思的需要。文学性是 科幻小说的根本,“科”和“幻”是手段。当 科技原理与情节发生冲突时,作家多数会选 择尊重情节脉络,放弃对纯科学的阐释和 坚持,“漏洞”常常转换为嫁接情节的技术。 《山》中就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比如冯帆在游 向“海山”时缺氧,他“将头伸过银色的泡 壁,立刻能够顺畅地呼吸了”。但是,我们都 知道,由于压强的关系,水中的气泡不仅不 能为主人公提供充足的氧气,更不可能托着 主人公徐徐上升。其中的自相矛盾处,应该 是刘慈欣在结构小说时为满足“自洽性”而 在科学方面或有意或无意做出的让步。
但刘慈欣的高明却不在于对科技的沉 溺。他的科幻小说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 就,是因为他在科技之“硬”外,还有着 对中国式浪漫主义之“软”的坚持。较为 圆满地处理科幻小说技术之“硬”与美感 之“软”的关系,是刘慈欣小说的高明所 在,也是他的作品“好看”所在。在《山》 中,无论是理想主义对话,还是对自然景物 的诗意描摹——“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 子”[1],“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 幽的光……”[1]都呈现出浪漫主义的美学意 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理想主义对 话还是浪漫主义美感,在作品中都是意味深 长的,是东方式的。而刘慈欣在处理地球与 外星文明关系、矛盾乃至描述精神内核时, 更多彰显的是中国智慧,如“探险派”打 败“保守派”的战术就是《孙子兵法》中的 “诱敌深入”和“各个击破”;“加加林”与 冯帆的对话——“五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又是改自毛主席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 志》,这宏大抱负是中国式放眼天下的英雄 主义。尽管与世界一流的经典作品相比,中 国科幻小说的成就仍然有限,但无处不在的 中国智慧、中国审美乃至中国经验,使刘慈 欣等人的科幻小说具有了鲜明的中国特色, 足以在世界科幻文坛上据有一席之地。这一 成就,是以刘慈欣为代表的中国作家、媒体 乃至读者共同为世界科幻小说文坛贡献的一 份厚礼。
在2004年的访谈中,刘慈欣曾说:“中 国科幻长篇市场的启动需要一两本能卖出 百万册的长篇,以及由这些书产生的一两部 票房上亿的电影或在CCTV黄金时间热播的 电视剧……”[7]《山》的发表恰逢其时。读 者将《山》写成长篇的要求让刘慈欣看到了 长篇科幻小说腾飞的契机,也给了他创作长 篇的勇气、信心和动力。于是,《三体》应时 而生,从《科幻世界》开始连载至今,十余 年间,热度不减反升——从单行本发行50万 册再到当下的电影、话剧改编,都充分证实 了大刘的眼光,尽管这种“热”存在着某种 不可复制性和偶然性。但具备了这样的视野 和眼光,了解市场和读者,科技知识和文学 创作经验丰富并以价值追问为核心的科幻小说作家,应该也必然会迎来其在文坛和市场 中的双重成功。《山》的价值,不仅在于它 为《三体》的连载创造了无数的阅读期待和 恰到好处的时机,为中国长篇科幻小说的发 展与腾飞做好了充分的预热,更以它与《三 体》貌似相异实则同一的关于人类“道德之 何为,文明之何往”的追问与思考,确立了 大刘及其创作在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历程中的别具一格和经典地位。
作者简介
石娟,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二站),苏州 市职业大学学术期刊中心编审,《苏州教育学院学 报》副主编。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与 大众文化。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文学 史料》《小说评论》等各类刊物发表学术论文三十 余篇,出版专著1部,参著2部。
参考文献
[1]刘慈欣.山[J].科幻世界,2006(1):6-22.
[2]汤姆·戈德温.冷酷的方程式[EB/OL].(2011-10-09).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22794091/.
[3]陈海琳.王晋康:“我是站在过去看未来”[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33(1):31-37.
[4]刘慈欣.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J].山西文学,2009(7):75-81.
[5]刘悠扬.穿梭于神话与现实之间[N].深圳商报,2010-03-22(C02).
[6]徐斯年.“异托邦”和“自洽性”——《三体》阅读札记二则[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33(1):42-46.
[7]刘慈欣专访[J].科幻世界,2004(8):4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通俗文学价值评估、阅读调查与资料库建设”(13&ZD120)子项目 “百年中国通俗文学阅读调查与市场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