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言的草木立传——《大森林》创作谈
《科普创作》
徐刚
2019-06-16 18:17
一、带着芦荡风雨的气息
我的自然文学创作自1988年于《新观 察》发表《伐木者,醒来》始,2017年出版 的《大森林》,可称是尾声了。从头至尾恰 好30年,弹指一挥间啊!于今想来,所谓其 始其尾均是相对而言的。自命运把我——一 个小小的生命精灵,降生在长江边缘的大芦 荡边开始,因为自幼失怙,少小时便与守寡 的母亲一起,面对着崇明岛西北角的农田与荒野。我记事时是在20世纪50年代,那时 我家乡的芦苇比庄稼多,荒野比农田多,不 仅缺吃的还缺柴火。七八岁时,我便于秋冬 时节,跟母亲一起到“北海”边沿芦苇一望 无尽处拾柴了——干枯的、折断的芦苇—— 农人称之为芦柴。“北海”是我母亲和乡人留 下的名字,其实是长江流经崇明岛时一分为 二的北支,我上了初中读乡土地理时才知道。 我曾经问过母亲和乡人,何以称之为北海? 所答皆同:大水就是海,有庄子遗风矣!
图1《大森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5月), 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小时候崇明岛上的气候,与今天大不相 同,夏秋多雨多风暴,冬日则冰天雪地,间 有西北风。我打小就爱下雨的日子,听雨、 看雨,绵绵细细的春雨秋雨也好,能把杨 树按在地上的疾风暴雨也好,我都会在家门 口呆看呆想:谁在天上泼的水?雨点怎能连 成线?风为什么把雨丝折弯……只要风雨 小了点,我便会跑出屋去,沐浴风雨,在 乡间的泥泞小道上奔跑,加上我自小好胡思 乱想,母亲曾担心过,“这儿子会不会有什 么精神病?”
其实就是对风雨敏感一点而已,如今想 来少小时大自然的一切赐予,都会留迹于心 中,湿漉漉的雨,浩然茫然的大芦荡,冬天 被雪覆盖的旷野,还有透风漏雨的茅屋,母 亲纺纱时如歌的纺车声和幽明的灯……在某 种意义上,写作就是掏心窝子。倘若找到了 能让你掏心掏肺的题材,你不掏就不得安宁 的题材,以及表述的语言,而这些题材和语 言,甚至还有湿漉漉的、摇曳生风的感觉, 那就是诗和文章了。翻检旧作,1982年2月, 应《雨花》之约,我第一次上黄山,一步步 拾级而上,爬上了天都峰。我写了《绿色抒 情诗·五首》,以及《黄山请给我一滴绿》, 其中有云:
黄山,请给我一滴绿
从松叶上淌下一滴绿
从草叶上滚下一滴绿
哪怕从生长苔藓的湿土中
挤出一滴绿……
我是干渴的乞讨者
我不缺水
我渴求绿!
还有:
黄山松,你真是万古不朽的吗
永恒的生命既然不属于我
也就不会属于你
你有松涛百里
为什么没有一句最珍贵的寄语
世间颂歌太多
何不赞美新绿?
(见拙著《徐刚诗选》,作家出版社2014 年11月。)
二、钩沉与感悟:诗意的写作
就这样,我带着芦苇的气息,于1987年 写了《伐木者,醒来》后一发而不可收,《流 水不再浪漫》《沉沦的国土》,写三北防护林 体系工程的电视专题片《绿色长城》《中国 风沙线》《绿色宣言》《水啊水》《中国,另一 种危机》《黄河万里独行客》《大坝上的中国》 《长江传》《地球传》等。由于2010年国家林 业局邀我采写林业改革事宜,一年中从一处 大森林,踏进另一处大森林,其间构想,开 始了《大森林》的写作,2017年5月出版第 1版。引出了这么一串并不完整的书目,我是 想说,30年就这样过去了,有了关于自然文 学创作的一点体会:积累和坚守。
积累之谓也,当然离不开知识的积累, 比如:森林是怎样形成的?这些资料均能查 到,但你用什么样的笔触去使用这些资料, 却有讲究。我的做法是先走心再走笔,凡是 走过心的、心灵浸泡过的,就会“笔端常带 着感情”(梁启超语),就会有非凡之想,可 以说这是思想,但又不是一般的思想,是包 含有哲思与文思的“我之思”。如我在《大 森林》中写蜘蛛,这最早出现于石炭纪森 林中的动物。“谁能猜测造物者因何造蜘 蛛,又因何造出这网罗天下之‘网’?倘说 远古大森林的出现似有方向、似有期待的 话,这些古老的蜘蛛古老的网,其指向更为 明确:亿万年后,华夏民族的人祖爷伏羲法 蜘蛛而织网,开创了人类的渔猎时代。蜘蛛 吐丝,悬空织网,编织之类的创造,其为始 也。”这一段话并无惊人之语,但却有我思 之所在,且事关古人类生存发展的里程碑之 一:从编织麻草不再树叶蔽体,一直到后来 的绸绢锦绣丝绸之路,物质和技术的进化之 路,人类文明之路也。
自然文学的创作,不仅仅是见山写山、 见树写树。自然文学的创作必须是诗意的写 作,它是直面现实的,它又是浮想联翩的, 它是叙述简洁明了的,它又是抒情浓淡自如 的。如果我们目中只有眼前的树,所得的便 是肤浅,何以故?一切历史皆需要钩沉。森 林树木,陆上生态中枢,大地历史之主要篇 章也。在地球形成、有了草木之后,至石炭 纪,“大地上的森林有了大约8000万年的相 对稳定的气候、环境,当时地球可称为森林 地球。可是不久便风云突变,火山爆发,地 震不断,山岳或者抬升、或者沉沦,沙漠出 现,冰川缓慢而坚定地闯进热带,大约到 2亿2000万年前,石炭纪森林完全毁灭”。 这是我在《大森林》中一节关于石炭纪森林 的叙述,这些陈述是为煤炭作铺垫的。大地 要造煤了,大地怎样选煤?大地为谁造煤? 煤是这样炼成的:“石炭纪的林地很多在泥泞 沼池中,林木倒地便会下沉,成为泥炭。又 因地质运动河流冲击,这些泥炭越陷越深, 越埋越黑,成为褐煤,再经过反复增压、挤 压,成为无烟烟煤。0.3米厚的烟煤,至少需 要6米厚的植物层挤压而成。”这些数据与材 料均可查得,但我已经不自觉地带进了跨学 科的写作中,我重新如中学生一样读自然、 地理,面对那些我向来认为与文学无关的数 字时,忽然觉得数字是可爱的。自然、地理 的历史才是人类物质文明的根本,而“毁灭 为创造之初,创造为毁灭之始”,则是我自己 的语言,其中有对大自然、大森林在大尺度 宇宙空间,在大地之上的火与水的反反复复 地锤炼、重压及挤压的敬畏。
20世纪80年代初出版的《生活自然文 库》称:“虽然近到60年以前仍有科学家认 为,煤炭不是由植物形成的,”后来更多证 据表明“石炭纪广袤茂密的森林,几乎是全 部近代工业用煤的原始来源”。作为替代木 柴的一种来源,它的问世即意味着一场重大 的能源革命的开始,而能源革命以煤炭推动 蒸汽机为代表,其轰鸣声则又宣告了第一次 工业革命的开始。当时正流亡国外的康有为 先生在参观了蒸汽机后认为,中国积弱而不 振、而落后、而被列强欺凌,其主要原因就 是因为中国没有工业化,而大声呼号:“汽机 力即国力”(《康有为全集》,人民大学出版 社)。南海先生,先知也!
为了证明石炭纪森林的繁荣旺盛,世界 植物学家皆以中国为例:“中国所产的煤层, 有的厚度超过120米,相当于2440米原始 植物质的厚度。”也就是说120米厚的煤层 的形成,所需林木为2440米的厚积。如前 文所述,一片森林被埋没后又有新的森林出 现,再埋没,再新生,如是往复。植物质 厚积的过程,也是压力增大的过程,因而变 质,因而成煤。当煤作为能源而燃烧时,我 们当能读出它野性的张扬,那是埋没、挤压 积蓄几亿年之久的激情与能量的释放啊!它 推动着这个世界的飞跃,也见证了人类贪婪 无度之后的污染。我在《大森林》及别的书 中曾一次次地呼唤:“人啊,你要小心翼翼地 接近辉煌!”
我仅仅是在写树和森林吗?非也,我 同时也在写人和社会。我在告诫自己也奉献 给读者:倘若你曾被埋没、被挤压,那就应 该获得恭祝,因为所有这些经历都是你的财 富,你有福了!
人类的历史通常是被人类自己夸大的, 自我夸大的极致,就是不再知道自己的位 置。在大地之上,我们不过是万类万物之 一,可是我们自认万物之灵,肆意妄为。生 物学家说,把地球上植物发生、发展,直到 人类出现的历史,浓缩在一天之内,以最早 的微生物发生于午夜为起点,当一天的时间 过去六分之五,即晚8时左右,古海洋中蓝 绿藻完成了光合作用的程序繁殖旺盛;晚9 时以前植物登陆;晚10时左右石炭纪森林 盛极全球;晚11时以后,始有开花植物发 生;午夜结束前十分之一秒时,人类的历史 才告开始。
植物的漫长历程啊!
森林的艰难时世啊!
没有这漫长而艰难的历程,没有万类万 物的开拓先行,哪有人类文明史可言?
我曾行走在原始的、人工的、气象万千 的大森林中,我能感到林中路的神秘和艰难, 会想起海德格尔笔下的“林中路”:“路是树 的古名,林中有许多路,这些路多半隐没在 人迹不到之处,叫林中路。每个人各奔前程, 但都在同一处森林中。只有从事林业的人及 护林员认得这些路,他们懂得什么叫误入歧 途。”在井冈山一处茂密的不见天日的次生林 和人工林交织的林地中,我跟着护林员,默 念着林中路的那些诗思与哲思编织的语言, 我不知道海氏所说的“路是树的古名”有无 出处?倘有,出于何处?但细想之下,这些 都不重要了,大哲所言莫不是提醒世间:人 啊,只有树才是引领者,有树便有路。
三、和实生味
冯友兰先生有名言传世:“和实生味,同 则不继。”这里的“和”意指和合、相杂, 比如糖和醋共用,能出糖醋味的美食如糖醋 排骨之类,但若盐里加盐,则除去咸味无他 味。我真正感觉到,而且日益强烈地感觉 到“和实生味”的美妙,是在自然文学写作 过程中,且始于无奈和彷徨:通常的以水论 水,以树论树,以山论山,写不下去了,没 有词语和文采了。“穷者变,变者通,通者 久”(《易经》)。我是在创作实践中体会到: 大地上的一切,都是血脉相连的啊!我们的 知识却是被割断的,以文理科划分,文学创 作又被分割成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 等体裁。而我的写作涉及学科多,使我不得 不求变,不得不从头学起,如生态学、环境 学、史地学等。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 鉴》中的“土地伦理学”,对我的触动首先 是良知和灵魂的,其次才是知识创新结构 的:把人与人、人与社会的伦理学,推向大 地之上的所有生命,推向大地的边缘,那是 一种何等美妙的升华!我在写《大森林》的 过程中,清醒地认识到我不是在写小说,面 对大地的过去和现在,我把历史和地理与森 林,以及人类出现之后的森林文化糅合在一 起,又汲取了西方自然文学的精华,构建了 一个穿越森林创生、人类创生、森林文化创 生,以及时代演化的框架。这是足以让我放 纵思丝、联想天地、叙述古今,而又须落笔 谨慎、情动心动的框架。我很难叙述那些对 森林、山区、沙漠的感悟,是怎样从心头到 笔下流出的过程,幸运或者痛苦?艰难或者 愉悦?还是兼而有之?过去只是想象沙漠, 真正面对腾格里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时, 沙丘、沙链、沙山、沙海给我的震撼与感慨 难以言表,这是大地的一部分啊,这里也有 农人在种草种树……沙漠学家告诉我先有山 后有沙漠,沙,细小的、其直径介于0.05毫 米到2毫米之间的沙砾,它们渴望过重新高 大吗?只要有树木和草的陪伴,它们就会如 此安详地铺陈。怀想当初,沙是风与水的杰 作。有时我会在戈壁滩上流连忘返,那些巨 石,是谁在什么年代摆放的?为什么排列成 此种形态?中国西部大戈壁上的石头阵,会 使人想起造物主的沙盘……奇妙的是这些乱 石一律不再嶙峋,所有的棱角都在风吹日炙 中光滑圆润。
风与水揉搓着,揉搓着嶙峋,揉搓着巨 大,揉搓成细小。
我身在沙漠,我脚下的沙丘,我口袋里 不知何时造访的沙砾,它们已经存在千百万 年了。
苍凉就是历史。
感觉苍凉就是感觉历史。
谁不与苍凉和历史同在?
历史的苍凉是有温度和色彩的,在大漠 中有各种沙生植物,有胡杨,有“三北防护 林”,有戈壁乱石底下冒出的一棵、几棵野 草,开着黄色、紫色、白色的小花,这就是 大森林啊,大森林气象万千之一端。
30年行走大地,与草木为伍,尤其是 《大森林》的写作实践,使我认识到中国自 然文学的开拓意义,是对“文学是人学”的 突破:文学不仅是人学,还是大地自然之 学,追根溯源,甚至可以说首先是大地自然 之学,是对人类中心说在文化上的“反动”。 这一切,在我写《伐木者,醒来》时,从未 思及。因为坚守,因为坚守时的困惑,因为 在寂寞中向着小草、树木、山涧的倾诉,而 有所思、有所悟,然一旦见诸文字便心有愧 疚:树无声,草不言,水不语,它们参与人 类的生存和死亡,却不以奉献为奉献,存乎 天地之间,只以温柔面世,沉默而高贵也。
我希望并且正在渺小自己。我只是自然 文学作者中之一员,躬奉其盛而已。我心里 永存的是大地上的风景,中国的风景,人类 的风景。
作者简介
徐刚,出生于长江口之崇明岛,毕业于北京 大学中文系。青年时以诗歌成名,散文继之。自 1987年写《伐木者,醒来》始,专注于生态文 学之写作,著有《中国:另一种危机》《中国风 沙线》《绿色宣言》《守望家园》,另著有传记文 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