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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过去”与科幻的“未来”

——评王晋康“活着”三部曲

科普创作

张泰旗

2021-07-02 15:47

[摘要] 王晋康的长篇科幻作品《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合称“活着”三部曲,以恢宏的 想象力为我们绘制了一幅末日景象。过去的历史经验在王晋康思考未来的“活着”三部曲中制造的张力,一 方面使我们意识到理解20世纪中国的困难,另一方面也是我们反思当下的一个契机。

2019年10月,中国著名科幻作家王晋康出 版了长篇力作《宇宙晶卵》,自此,其“活着” 三部曲宣告完结。从2013年的《逃出母宇宙》 到2016年的《天父地母》,再到新近出版的《宇 宙晶卵》,在整整6年时间里,王晋康用恢宏的 想象力绘制了一幅末日景象。在连续不断且令人 窒息的灾变中,他迫使我们去做出关于生存的抉 择。不同于刘慈欣《三体》中冷酷的“黑暗森 林”法则,王晋康在处理末日体验时,显得更加 温情,然而这种温情却使作者的思想以及作品情 节产生了一定的裂隙。

一、“核心科幻”与王晋康的历史意识

在科幻这一文类中,“硬科幻”“软科幻”的 定义从来都是众说纷纭。因此,研究者们在使用这一对概念评价王晋康的作品时,往往会产生相 互对立的结论。如徐彦利认为,“与那些注重情节 跌宕起伏的‘软科幻’相比,王晋康科幻响当当 的‘硬度’是有目共睹的。”[1]但在《科幻新浪潮 与乌托邦变奏》一文中,宋明炜却将王晋康《转 生的巨人》这一篇“关于中国难以自控的发展欲 望的怪诞寓言”[2]视为中国科幻“新浪潮”的代 表作之一。此外,江晓原也认为王晋康在《逃出 母宇宙》之前的作品是比较“软”的,“王晋康的 《逃出母宇宙》,我看也颇有这种‘突破’的意向, 所以他不再将他擅长的伦理关怀作为重点,反而 下功夫来表现‘硬科幻’——他以往的作品相对 是比较‘软’的,最典型的是《蚁生》”[3]。截 然相反的归类一方面表明了“软科幻”“硬科幻” 这一对概念的局限,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王晋康作品的丰富性以及言说王晋康的困难。

显然,王晋康的作品具有深厚的历史意识。 作者在《天火》中对“文革”的反思和对“真 理”的追求以及《蚁生》中对“乌托邦”理想的 思索,都折射着20世纪的历史事件。在这些作 品中,“过去”直接作为背景出现,历史的创伤 推动着王晋康的科幻想象,而对历史的反思也使 王晋康的作品看起来似乎很“软”。然而,如果 仅从历史这一角度来解读王晋康,又难以完全涵 盖《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等其 他作品。在这些作品中,历史事件并不直接作为 小说的情节要素,而以其他的样貌闪烁其中。这 些难以辨别“软”“硬”的作品提醒我们,在理 解王晋康的科幻时,我们或许需要引入新的理论 范式,同时也需要进一步深入王晋康的创作脉络 中并对其作品进行具体的考察和分析。

2011年,一直自谦“凭直觉写作”的王晋 康提出了“核心科幻”的概念。他对“核心科 幻”的定义大概有如下几点:宏大、深邃的科学 体系;作品浸泡在科学精神与科学理性之中;充 分运用科幻独有的手法,激起读者对科学的尊崇 与向往[4]。与“软”“硬”科幻划分的二元对立 相比,王晋康提出的以“核心科幻”为中心的同 心圆结构是一个类似“差序格局”的,更为包容 开放也更契合科幻文类本身发展的范式。在“核 心科幻”的范式下,王晋康的创作才能被更加准 确地认识和评价。

毫无疑问,描写宇宙灾难以及人类逃亡的 “活着”三部曲具备“超硬的科幻内核”。宇宙暴 缩、光速飞船、亿马赫飞船、三阶真空、四维空 间……人类在末日面前,一次次地创造着科技的 奇迹,将幻想中的技术变为现实。目不暇接的科 幻构思在末日灾变的压迫性氛围中轰炸着读者的眼球,同时也不断刷新着读者对于科学、宇宙的 认知。然而,若仅仅只用这些“硬核”的科幻构 思建构起作品,那么王晋康的三部曲或许仅跟美 国科幻“黄金时代”某些粗糙的太空歌剧相似。 王晋康作品的不同之处在于,在“超硬的科幻内 核”中,包裹着他深刻的历史意识以及悲悯的人 文情怀。在“超硬的科幻内核”所构建的“例外 状态”中,王晋康探讨的问题,最终在相当的高 度上与主流文学汇合,正如“活着”这个标题是 作者为了致敬著名作家余华的代表作《活着》。

余华以20世纪中国为背景,描写了人们在 苦难历史中对“生”的追求。《活着》中人物悲 惨的命运,以及由此升华的对“人”“生命”“活 着”的沉思,令读者产生共情,使得这部小说成 为当代文学史不可忽视的篇目。如果说余华对 “活着”的探讨是以“过去”的历史为参照,那 么王晋康的“活着”三部曲则从面向“未来”的 角度谱写了一曲人类为求生存不懈努力的动人篇 章。在“活着”三部曲中,推动故事进程的不再 是具体的历史事件,而是科幻构想的灾变。接踵 而至的宇宙灾难迫使人们去思考人类应该如何生 存。在求生过程中面对的一系列伦理问题,又使 人们不得不沉思人类存在的意义。

现年73岁的王晋康曾在访谈时表示,“我是 站在过去看未来,刘慈欣、何夕等中年科幻作家 是站在现在看未来,年轻科幻作家几乎是站在未 来看未来。”[5]因此,在王晋康的作品中,过去 与未来常常发生纠葛,并产生极大的张力,而这 种张力正是王晋康的特别之处。

二、文明冲突与“人性”话语的困境

如果说《逃出母宇宙》浓墨重彩的是宇宙 末日景象,是比较“技术”的,[6]那么《天父母》《宇宙晶卵》则更多体现了作者在人文层面 的思考。

在《逃出母宇宙》中,人类为了延续文明, 在G星播撒了由房地产老板褚贵福出资研发的 带有人类DNA的“人蛋”。在这部作品中,这 是人类应对“宇宙坍缩”的方式之一。到了第二 部《天父地母》中,G星的发展及其与地球人类 的纠葛成为故事的主线。

在G星利用“冬眠系统”陪伴其“卵生崽 子”的褚贵福,成了G星的创世始祖“朝丹天 耶”在人间的化身“耶耶大神”。记录了他粗 俗言辞的《亚斯白勺书》成为G星人顶礼膜拜 的“圣书”。然而被G星人无数次诠释的“白 勺”只是因为孩子稚拙的书法写就的“的”字, “圣书”中记载的“朝丹天耶”也只是褚贵福怒 骂“操蛋天爷”的粗鄙言辞。宗教的严肃性和神 圣性就在这一幕幕荒诞的戏剧冲突中消解。或许 在某种意义上,王晋康试图以此影射和讽刺“文 革”那段人人背诵语录的历史,并用黑色幽默来 突出历史的荒诞性。历史的“过去”以这样的面 貌出现在另一个星球的“未来”之中。

褚贵福为了帮助G星文明迅速发展以便躲 过宇宙灾变,删除了飞船中人类文明中文化、伦 理和宗教等人文科学内容,只留下自然科学知 识。作为人类直系后裔的G星人在科学技术迅 速发展的同时,其“人性”也日益扭曲,自身作 为“人类”也渐渐异化。正如韩松所说,“王晋 康在《天父地母》中对科学技术予以了高度的赞 美,认为它对于文明发展、对于人类走出生死困 境,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但同时“科学技术必 须要有哲学和宗教的思考甚至引领。这是《天父 地母》的一大思想脉络”[7]。可以看到,在《天 父地母》中,王晋康又回到了科技与人文伦理相互纠葛的写作脉络中,这一脉络在其“新人类” 四部曲中得到过最为突出的呈现。不过,作为 王晋康最具野心的“活着”系列中的一部作品, 《天父地母》的格局更大。作者不仅在科技与人 文的纠葛中推进情节,甚至试图在思想实验中尝 试触碰文明冲突的问题。

褚贵福死后,他的G星后代们利用人类科 技造出的亿马赫飞船将“耶耶”的遗体送返地 球。但由于不可控的二阶时空概率关系,G星人 经过一天的虫洞飞行后,溅落到了十万年前的 大宇宙,正好是褚贵福携“人蛋”上天后的第 一百三十年。无法回到自己星球的G星人决定 灭绝人类,占领地球。受暴涨孤立波影响的人类 毫无招架之力,在一瞬间就被G星人击杀。在 追杀幸存者的战斗结束后,地球人类只剩下了一 个女人——褚贵福的曾孙女褚文姬。

褚文姬是作者理想中的“人性”的化身,她 代表着人类的爱与美。《宇宙晶卵》中对她的描 述是“青春靓丽,极其美貌”以及“美貌优雅, 雍容高贵”。在地球上的人类只剩下她一人后, 她忍受着巨大的内心痛苦,以教化的方式向G 星人“复仇”。她向G星人传授人类的历史文化, 以博爱慢慢恢复着G星人的“人性”,同时调和 着异质文明之间的冲突。然而,当之前飞向宇宙 的人类“天”船队返回地球后,G星人虽向人类 叩首认错,但却对人类始终怀有戒心。冲突虽被 褚文姬用“人性”调和,但依然存在。

在科幻构思推动的思想实验中,王晋康似乎 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面是返还的地球人类,另 一面是人类播撒到外星但被“人性”教化过的人 类直系后裔。地球人类心怀血海深仇,G星人则 始终存有戒心。两种“人类”在地球相遇,两种 文明的碰撞在这里制造了难以调和的裂隙,以至于作者无法直接处理,只能回避。于是作者安排 地球人类再次起飞,并在褚文姬的指引下去寻找 宇宙的核心——“宇宙晶卵”。

在刘慈欣的《三体》中,宇宙是无所谓道 德的,它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 猎人。而王晋康在“活着”三部曲中,却尝试以 “人性”去嫁接不同的文明。某种意义上,这种爱 与美的“人性观”源自20世纪80年代的知识话 语。80年代的知识分子用“人性”批判“文革” 那段历史的“非人性”,并以此构建对于“新时 期”的理解和认同。闪烁在“活着”三部曲中的 “人性”与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的知识话语 具有相似的内涵和一脉相承的关联。“过去”以这 种隐晦的方式存在于王晋康科幻的“未来”中。

“位卑未忘忧人类”的王晋康即使将目光放 在浩渺的宇宙,也始终不忘回过头向人类投来深 情的一瞥,正如他在面向“未来”的时候,始终 意识到自己来自“过去”。一方面,这使王晋康 的科幻中饱含着令人动容的人文关怀,但另一 方面,这又使王晋康难以真正从内部理解20世 纪中国的革命,正如作者即便动用“人性”的话 语,也难以调和两种人类文明间的冲突。

三、“活着”三部曲的文本张力及其意义

刘慈欣在其著名的科幻随笔《超越自恋—— 科幻给文学的机会》中,曾尖锐地批评主流文 学不去关注广漠的时空,始终将目光局限在 “人”“自我”那一亩三分地上,进而成为“一场 人类的超级自恋”。而王晋康的“活着”三部曲 以宏大的架构、包裹人文情怀的科幻想象迫使人 们至少在一瞬间去“仰望星空”,同时俯瞰我们 的世界。正是这一瞬间的超越,使我们可以以一 种陌生化的视角来反观我们的社会以及日常生活,这种超越并不一定能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却可能是我们批判、反思的起点。

在《逃出母宇宙》中,接踵而来的宇宙灾 变粗暴地将人们从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中拉出, 进而置于一个末日下的“例外状态”中。“天塌 了”,平稳的日常生活状态结束了,我们该怎么 办?这就使读者不得不重新激活自己对于社会的 想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作者对于未来社会形 态的想象并未超越自己具体的历史经验。如弱化 政府、联合国等行政组织机构的力量,强调以 “乐之友”这样的民间组织主导时代进程,都在 某种程度上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市场化的意识 形态相契合。但是对于后革命时代的人们以及文 学来说,王晋康创造的“末日”却再次唤起了思 考“未来”的思想活力。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 们才能更为深刻地理解刘慈欣在《逃出母宇宙》 序言中所说的“珍贵的末日体验”的意义。

除此之外,王晋康作品更为重要之处在于, 他带领我们逃离庸碌的日常,去思考未来宇宙的 终极意义。在《宇宙晶卵》中,王晋康对宇宙终 极奥妙的求索已然上升至哲学的高度。在三维宇 宙的核心“宇宙晶卵”中,生命达到了天人合一 的境界。在《逃出母宇宙》中的“科学”、《天父 地母》中的“宗教”先后“开上山顶”后,《宇 宙晶卵》的“哲学”也抵达宇宙和生命之元,三 者在大自然的顶峰合而为一,王晋康用“活着” 三部曲将无法言说的抽象哲学具象化了。姚海军 对王晋康的评价显然是非常准确的,“他对中国 科幻的贡献便是在固守科幻核心价值理念的同 时,将哲学思想引入科幻,进而使我们惊奇地看 到了中国科幻正在成形的坚实根基。”[8]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相对于王晋康之前 的作品来说,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宇宙晶卵》对人物关系着墨更多,哲学沉思也更加深邃,例 如平桑吉儿与康平的感情线索、豆豆与元元的友 情刻画以及对宇宙意义的思考等等。徐彦利敏 锐地察觉到了王晋康《宇宙晶卵》风格的转变, 她认为:“王晋康从关注宇宙外部事件转向对人 物、人性、情感等人类内部的审视,显示出‘向 内转’的叙事特征……这部作品也标志着中国当 代硬科幻从科技前沿等外部描写转向对人物内心 的开掘,向纯文学做了一次全力靠近。”[9]然而, 不可否认的是,《宇宙晶卵》故事的核心——探 索三维宇宙的中心——仍然是“超硬的科幻内 核”。事实上,在“活着”三部曲中,居于故事 中心的,始终是人类面对宇宙灾变时的大逃亡。 以这一“超硬”的科幻构思为中心,王晋康展开 了哲学的思索、历史的反思以及对于“极端条 件”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因此,我们与其 说作者在《宇宙晶卵》中是向纯文学有意识地靠 近,毋宁说这是作者一以贯之的风格——由“超 硬的科幻内核”推动着他的人文思考。而这仍在 “核心科幻”的范畴中。

由“末日”降临的“逃出母宇宙”始,至 所有生命回归“宇宙晶卵”终,作者在三部曲中 最终完成了对“活着”以及人的存在的思考。从 “活着”到“存在”,王晋康在属于“未来”的 宇宙层面重新定义了人的本质。只有在脱离了沉 重的“过去”的想象中,作者才在真正意义上到 达了科幻的“未来”——一个新的宇宙从晶卵中 诞生了。

作为一种现代性文类,科幻联结着人们的想 象、情感以及关于整体的意识。它不仅具有普及 科学知识、渲染科学精神的作用,更激活了我们 对于未来的想象力,科幻赋予了文学未来性。对 于王晋康而言,相较于其他新生代科幻作家,年 长的他承载着更多的20世纪中国历史经验。历 史的“过去”与科幻的“未来”时常在其作品 中制造张力,这种张力一方面使我们意识到理解 20世纪中国的困难,另一方面也是一个反思的 契机:我们应如何在沉重的历史中勾勒未来的图 景?而这就是王晋康的“活着”三部曲给予我们 的启示。

参考文献

[1] 徐彦利.绝地挣扎与自我救赎——论王晋康《逃出母宇宙》[M]//王卫英.中国科幻的思想者——王晋康科幻创作研究文集.北京:科 学普及出版社,2016:115.

[2] 宋明炜.科幻新浪潮与乌托邦变奏[J].王振,译.南方文坛.2017(3):35.

[3] 江晓原,刘兵.应对宇宙灾变的新预案——评《逃出母宇宙》[N].文汇读书周报·南腔北调.2014-04-04(139).

[4] 王晋康.漫谈核心科幻[J].科普研究.2011(3):70.

[5] 陈海琳.王晋康:“我是站在过去看未来”[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1):34.

[6] 王晋康.宇宙晶卵[M].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359.

[7] 韩松.序:永不停息的生命之歌[M]//王晋康.天父地母.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6.

[8] 姚海军.王晋康——构筑中国科幻的根基[M]//王卫英.中国科幻的思想者——王晋康科幻创作研究文集.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 2016:65.

[9] 徐彦利.科幻小说的“向内转”与“跨界描写”[N].文艺报.2019-09-0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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