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创作评论 Science Writing Review


《科普创作评论》»每期目录»2024年第3期»中国“或然历史”科幻小说研究»新世纪以来中国科幻小说的“或然历史” 想象及其美学建构

新世纪以来中国科幻小说的“或然历史” 想象及其美学建构

科普创作评论

詹玲

2024-11-12 09:13

“或然历史”作为科幻小说重要的想象类型,很好地体现了科幻小说的“思想实验”特性,即如果历史不是我们看到的现在这样,那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相较西方①,中国科幻小说的“或然历史”想象开启得较晚,迟至20世纪后期才集中出现②。除了延续科普传统,用时间旅行或平行时空的想象,普及物理等学科的科学知识或历史知识外,20世纪80到90年代的“或然历史”想象还以启蒙现代性的思想为主导,或向主流文学的“人道主义”“现实主义”等靠拢,张扬人性情爱,折射现实问题;或立足自身,强调技术在决定历史发展走向方面的重要性,张扬技术乐观主义精神。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中国科幻迎来新的繁荣期,“或然历史”想象的数量和质量不断提升。考察新世纪,尤其是近些年来中国科幻小说的“或然历史”想象及其美学建构,既有利于我们把握中国科幻小说的整体发展态势,为当下科幻创作提供合理的价值导引,又可从科幻出发,探究中国小说在新科技时代遭遇的诸多问题,为当下小说创作打开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

一、从西方现代技术理性到东方技道艺术哲学:从《偃师》的改编说起

《列子·汤问·偃师》大概是最受中国科幻小说家们青睐的改编原型了。原文讲述的是工匠偃师向周穆王献上他所做的木偶人,让其为穆王及姬妾歌舞的故事。故事里的木偶人巧夺天工,其舞毕“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姬妾”的点睛之笔,极为传神地写出了偃师以假乱真的绝妙技艺。最早对《偃师》进行改编的当代科幻小说,是童恩正1983年发表的《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作家将原文的木偶人改成了机器人,并由此将中国科幻小说的萌芽推进到了战国时期,远超西方。不难看出,作家希望通过这样的源头追索,继承和发扬中国文学的科学幻想传统,由此建构具有独特民族风格的中国科幻。然而,这种有意模糊了木偶人和机器人之间的差别,把西方机器人强行嫁接到战国时期,认为《偃师》是“世界上第一篇描写机器人(甚至是理智机器人)的科学幻想小说”,而“关于机器人设想的发明权,应该是属于中国人的”[1]这一观点,恰恰反映出作家对西方科技现代性的自觉认同。作家用机器人的机器部件取代了木偶人的“革木胶漆”,用机件装配、组合的机械论取代了“废其肝,则目不能视;废其肾,则足不能步”的整体观,《偃师》原有的中国科技思想其实是被遮蔽掉了。

不过,我们不能就此苛责童恩正和他的改编之作。因为在20世纪80年代,整理民族文化的根,重新跟上西方技术现代性的发展脚步,是思想解放的主流。正视中国传统科技文化思想,发掘中国技术哲学的优势与特色,以期在日趋困顿的西方技术现代性之外,找寻适合中国己身,同时也适应世界未来可持续性发展的新技术道路,则是要到新世纪以后了。童恩正之后,潘海天、拉拉、王诺诺、慕明等人先后以《偃师》或《偃师》中的人物、名字等作为想象的出发点,铺演出精彩的科幻故事。潘海天的《偃师传说》里,穿越时空来到周朝的黑衣人,虽然用现代科技造出的机械智能人,成功击败了所有用自然的力量展示巧技奇观的艺人们,但他坚持认为“撒豆成兵”“绳技”“浣鼠”等这些巧技才是值得迷恋的。遗憾的是,作者并没有点明黑衣人缘何迷恋巧技,也未交代后世人忘了的“自己本身曾一度拥有的魔力”[2]是什么。拉拉的《春日泽·云梦山·仲昆》里,小工匠偃师为博心爱的流梳公主欢心,用兔子做动力,犀牛筋做肌腱,小黄鹂做心脏,做出“由机关构成,十一只小松鼠推动,由一只黄鹂指挥的青铜人‘仲昆’”[3],轻盈灵动,体现出与自然合一、和合共生的东方古典机械美学色彩。相比上两部小说,慕明的近作《铸梦》里,偃师的故事虽只是作为圣人造物的传说一带而过,但作家通过两名少年循圣人之礼造出“惟妙惟肖,宛如天成”少女的过程,道出了偃师造人技术背后的东方技艺哲学理念,那就是与天地共生、与万物合一,以天地四时来经纬人事的创物规则。在以征服与支配自然为出发点,彰显个人主体力量和人类中心主义的西方现代技术理性导致的人与自然、自我与非我、个人与社会、社会与国家、精神与物质等一系列二元分裂问题越来越明显,多重异化产生并不断加重的现代性困境下,这种强调整体性、循环性、统一性的东方技术哲学观,为矫正西方现代技术理性的弊病提供了一种值得借鉴的价值路径。

除了《铸梦》,慕明近年来的其他作品,如《假手于人》《宛转环》等,也都充满中国传统技术哲学思想特色。《宛转环》从女孩茞儿于上元灯会获赠陌生人的宛转玉环起笔,借由茞儿父亲之口,将治玉的琢空法、水墨画的留白法和造园的向心法等随意点染式地向读者娓娓道来,看似不经意地用苏轼的诗句“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道出这几种技艺方法背后同样的中国传统技艺美学追求,也就是自色悟空、空中蕴色、技进乎道的色空圆融美学。慕明能够从“技道合一”的中国传统技艺哲学出发,展开历史科幻想象,既得益于她对于古典文学、博物馆及园林艺术等的热爱,也与她多年的海外程序员工作经历有关,她对智能技术前沿的发展始终保持着极敏锐的感知力。

沈樱樱的《屠龙》、星垂的《秦镜映蝶》两部作品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屠龙》里改造鲛人的屠龙户支离益,手持长刀快到极致地劈斩鲛人的身体与尾巴,带着武侠功夫色彩的技艺展示与奇幻晦暗的色调,营造出蛮荒神话的质感。《秦镜映蝶》中主人公李凌通过人与物相联,影响周遭事物的阴阳家格物术,以及嬴蝶冶炼巨大蝶镜引气流动的墨家机关术,坚守墨家“兼爱、非攻”思想并为此献身的精神气质等,亦将传统技术的古典魅力生动地展现于读者面前。不过,相比《铸梦》《宛转环》等慕明的作品,这两部作品在开掘中国传统技艺的诗意之美、张扬传统技艺的精深内蕴等方面,还是要逊色不少。

二、回向传统的人文理想:“以义为先”的英雄主义与崇高美学建构

将科技幻想融入历史叙事的文学想象,决定了历史科幻小说的历史观不会是“三分想象七分真实”,力图还原历史本真面目的传统历史观,而是如海登·怀特(Hayden White)所言的新历史主义观。至于要用科技想象重述出的历史故事传递怎样的价值立场,则因文本而异。像慕明那样执着于呈现中国传统技艺文化及美学思想的科幻作家毕竟是少数。多数科幻小说家将科学幻想铺展于历史的幕布之上,力图彰显科技的现代性、先进性与理性精神,或是回到文学的人学根本,即张扬人情人性,挖掘历史人物身上的人文理想精神。这两种类型在20世纪80到90年代都已有出现。前一种类型的代表作品有刘兴诗的《雾中山传奇》及晶静的《女娲恋》《织女恋》《盘古》等。后一种类型的数量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增多。姜云生的《长平血》、晶静的《夸父追日》、苏学军的《远古的星辰》以及资民筠的《持琴飞天》等小说,想象历史人物与当代人、外星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或战争故事,张扬人性、人情,强调儒道正义等“以义为先”的古典人文精神。彼时,主流文学重返启蒙以及重寻民族文化之根的声音已不再喧嚣,但这些思潮的影响却在上述科幻小说中后发式地显现出来,且在进入新世纪之后,依然持续且拥有令人惊叹的饱满力量。

近二十余年里,想象中国传统文化与外星文明之间的关联,仍是科幻小说家们用科技想象重述中国历史最常用的叙事范式。其中,比较优秀的有绫绫的《再见黄鹤楼》、万里秋风的《天道》以及钱莉芳的《天意》《天命》等。《再见黄鹤楼》将祖冲之著的《缀术》想象为激发未来数学家安东研究出改变宇宙物理常数的先进技术的书籍,这本数学古书的强大力量甚至招致了外宇宙智慧文明前来追杀作者。《天道》则将武功想象为来自他宇宙的地球观察者传授给主人公的体内科学。主人公的正义感和向往光明的心,打动了观察者,传授他武功,江湖和江湖人由此产生。尽管小说也将武侠、江湖等中国传统侠文化的产生归因于高层次外星文明,但作者作此想象的意图,已不再是为传统文化贴上现代科技文明的标签,表达对现代科技文明的向往和追求,而是宣扬侠义、仁义等古典人文精神。《天意》《天命》也是如此。《天意》中最光彩夺目的英雄人物,不是为逃离地球发展了中华文明又要毁灭中华文明的外星生物龙羲,而是明知力量不敌龙羲,却还奋力与之缠斗,并最终拯救了天下苍生的韩信。《天命》里,虽然作家在苏武身上的着墨不如另一人物卫律多,但苏武身具异能却坚决不用此来为自己谋利,甘受屈辱的“大写的人”的精神,令人印象更为深刻。

根据量子力学平行宇宙理论,在既有的历史之外,展开“或然历史”的他种可能性想象,是科幻作家们重述历史的另一重要叙事范式。新世纪以来,这类作品中聚焦人性人情,建构儒家“义”之精神的也有很多。值得阐述的佳作,有燕垒生的《忘川水》《天与火》《天行健》《地火明夷》,因可觅的《雷峰塔》以及张冉的《野猫山——东京1939》等。《天行健》的主人公楚休红,从百夫长一步步成长为军队主帅,在战争的洗礼中始终坚守“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的信念,不愿被权力吞噬,失去“仁”之初心。小说的最后,楚休红甚至为了实现君主与民主合一的理想,甘愿放弃与南武公子的战斗,走向断头台,成为舍身成仁的典范。《地火明夷》作为《天行健》的续本,主人公郑司楚也承继了楚休红人人平等的人道主义理想,并为之奋斗终身。两位主人公身上的正义、道义和仁义精神,让读者在唏嘘其悲剧命运的同时,也被人物形象的壮美崇高深深打动。

近些年来,运用平行时空想象,成功塑造了“以义为先”的传统人文英雄形象的作家作品,还有梁清散的《新新日报馆》《新新新日报馆》《沉默的永和轮》,海漄的《龙骸》《江之怒》《极北之地》,E伯爵的《重庆迷城:雾中诡事》以及燕垒生的《天启》等。梁清散这几部作品都是以晚清上海为背景,展开平行时空的历史想象。无论是《沉默的永和轮》里怀抱救国之志,在外忧内患的时代困境下彼此相依,坚持科研探索的杨继和孟指然,还是《新新日报馆》及其续篇里不断追踪真相的记者梁启,抑或与梁启一道联合各方正义力量,与铁爵爷等黑恶势力进行殊死较量,保卫上海民众安全的谭四,致力于实业救国的沪上归国四杰和影子幼童们,无不有血有肉、生动鲜活。这些坚持着现代科技理性精神的人物身上,又都闪烁着铁肩担道义的民族精神光芒。同样,《龙骸》《江之怒》里聪颖好学,有着强烈求知欲与探索精神,发明了飞艇、设计了超级大炮的谢缵泰、丁文昌,《极北之地》中不顾自身安危和被误解,以一己之力建立北极海冰融化后洋流状况模型的楚北星,无不以强烈的爱国热忱感动着读者。《重庆迷城》中,为了重庆城的百姓生命安全,不顾自身安危,四处奔走调查真相的任西东,望江客栈古道热肠,个性豪放,有着强烈江湖侠义之气的女老板吴念娇,还有感念任西东的为人,与他一道奔走保护百姓的袍哥胡五爷等,组成了极具中国民间特色的江湖豪杰群像。《天启》则延续了燕垒生一向的人文精神思考。小说里两位拳术高手比武的情节很有意思。只知道跟着前人亦步亦趋的罗辟邪,不敌不断探索新拳路、创立新拳式的王景湘,拳术高低的背后,张扬的是守正、创新的价值伦理精神。

单薄、平面,缺乏精神厚度,是科幻小说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最常被人诟病的所在,而上述中国历史科幻小说的多数人物形象,大多在这方面有较为成功的突破。究其原因,概有两点。一是敢于尝试历史科幻小说创作的作家,自身的古典文学、史学功底大多不弱。燕垒生、慕明都浸淫古典小说、诗词多年,深深喜爱传统文化并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钱莉芳长期执教中学历史,对中国历史人物、事件自是烂熟于心;梁清散在创作历史科幻之前,已在北京师范大学旁听科幻,并开展了关于晚清科幻的研究。良好的文史学养,是作家们塑造丰满、生动人物形象的根底,使他们能够自觉将“义”的伦理精神及人文思考注入人物形象内里。二是作家笔下历史人物的原型都有着兼济天下的道义精神,或爱国爱民的英雄主义气质与理想情怀,如《天意》中的韩信,《天命》中的苏武等。也有些人物形象虽为虚构,但可让人联想到某位著名历史人物,如《新新日报馆》《新新新日报馆》里,梁启、谭四这些名字与历史上梁启超、谭嗣同的勾连,周华明、康骙等人物明显指向的是在晚清科技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留美幼童等。这也是小说人物精神内涵丰厚、形象崇高可感的重要因素。

三、功夫与技艺:蒸汽朋克、丝绸朋克的美学建构

作为融历史演绎与科技想象于一炉的小说文类,历史科幻小说或在历史的褶皱幽深处展开合乎逻辑的编排敷演,或根据历史事件进行平行时空的位移想象,将现代科学思想嫁接于封建社会的日常生活,将高科技器物镶嵌于帝国时代的市井街巷,让历史的真实与文学想象的虚构、古代的慢速时空与现代的超速技术等相互碰撞,产生巨大的审美张力。

新世纪初的一些历史科幻小说,如《天道》,燕垒生的“武功院”系列、“天地人”系列等,将有着独特中国文化色彩的功夫叙事化入科幻小说,功夫技艺的形式美、意境美叠加现代高科技的器物美,形成了强烈的陌生化美学效果,以及充满传奇色彩和浪漫诗性的艺术特色。燕垒生“武功院”系列里的所有故事,均在武功院这一虚构的历史空间里展开。小说设定武功院隶属于明代军政搜集情报机构锦衣卫。历史上,锦衣卫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有权力抓捕除皇帝外的任何人的特种机动部队,本身就极具传奇色彩。既往的武侠小说家们也很喜欢使用锦衣卫作为书中角色。在他们的笔下,锦衣卫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顶尖高手。因此,当燕垒生在他的科幻小说里,写到身着飞鱼服、怀揣绣春刀的人,自然而然地便启动了读者的阅读记忆,使读者被顺利地带入了武侠的传奇情境中。燕垒生小说里的武功院分水部、火部、雷部等部门,每个部门负责研发相应的科学技术,如火部对天文学、火器的研究,雷部对爆炸武器的研究等。故事中的新发现、新武器,其实在现代科技史上都有原型,如被命名为“天雷铳”的手枪,被称为“雷石”的铀矿石等。当这些现代武器被置于明代后期的历史时空,再加上精妙绝伦的功夫书写,古今交融的张力瞬间拉满。《武功院之无根草》中方子野和鲁蒂诺的拳术较量,一拳中含有数个变招,一招紧似一招的缠斗,使人读之弦绷。然绷到欲断之际,又穿插对战双方的交谈,使气氛松上一松,旋又更紧,递进至高潮,快意十足。

《天行健》和《地火明夷》里,作家在架空的战争历史图景中描述了各式武器发明。有搁在发射架上,靠手扳机括弹射上天的飞行机,有将火药干馏后释放出的极轻气体注入内外两层气囊,作为动力飞行的飞艇,有陶土制成、装着倒钩的轰天雷,有由钢索制成的天桥,有斜装在架子上,圆筒状,可在五十步内穿透三张牛皮的神龙炮,还有架桥车、攻城车、雷霆弩、火枪、弦炮、螺舟等轮番登场。这些现代武器往往因古代世界的落后技术和原始材料,呈现出奇异的杂糅特征。在西方科幻小说里,将这类先进与落后、魔幻与科学共存营造出的独特怀旧氛围的美学景观,称为“蒸汽朋克”③。以望远镜为例,小说里的望远镜是“一个粗大的毛竹筒,搁在当中一个架子上。因为太长,有一半伸出了箭楼。两头不知镶嵌着什么,有点亮闪闪地发光”。充满复古感的巨大造型,呈现出略显夸张的、古典与现代叠加的设计美学。小说里的交战双方,不仅比拼飞艇、飞行机、轰天雷、神农炮等各种新式武器及装备的先进性,还相互较量拳脚功夫。《天行健》里,东平城攻城战中,萧子彦刺破飞艇蒙皮时,遭到飞艇上一位须发皆白老者的掌击,于是,他使出流华妖月斩中的飞星逐月进行还击,“腰刀像一把风车般飞出去”,砍中对方面门。柳风舞护送童男童女乘坐巨舰到海岛仙山求仙药途中,与玉清子等人展开的水中格斗,更是刀光剑影,格外精彩。现代战争与古代功夫交错上演,令人目不暇接。

燕垒生的新作《天启》里,主人公方子野和杨寰、许显纯等的打斗场面,基本遵循传统武侠小说功夫书写的路数,节奏快但不乱,如行云流水,打斗双方无论拳术、刀剑,各种动作、招式均交代得清清楚楚,画面感极强。《天启》将信息社会的科技器物也放到了明代天启王朝的历史图景中,且赋予其古典意味十足的新指称,譬如存思机(电脑)、信藤(网线)、缠腕时计(手表)、空行机(飞机)、掌纹锁(指纹锁)、光合车(新能源车)等。为了让这些工业和信息时代的高科技器物与明代的历史时空具有一定的贴合度和可信度,作者还构思了一些器物研发的历史源流,如存思机输入方式的沿革,外星生物之于网络的研发等,既怪诞新奇又不乏文本真实。

同样用武侠叠加科幻的技法,写得十分精彩的作家作品,还有梁清散的《不动天坠山》。斗技场精赤上身的元望与披挂红铜装甲的金刚力士之间的殊死拳斗,操纵偶人的顾然、张昭昭,使铜铍的元望和用长剑的鬼方各自发挥武器之长的缠斗较量,速度快,招式变化多端,引人入胜。如果说燕垒生“天行健”系列、《天启》等小说中古今杂糅的现代武器想象具有类西方“蒸汽朋克”的美学色彩,那么梁清散的《不动天坠山》不仅有着“蒸汽朋克”同类的美学张力,也表现出浓郁东方古典美学色彩的“丝绸朋克”美学。“丝绸朋克”是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基于“蒸汽朋克”提出的,将东方情调的技术语言与科学精神相结合,使“中国古代有趣的工程技术魔幻化、夸张化”的科幻叙事美学概念。《不动天坠山》里,顾然用五指栓丝线操纵的猢狲偶人遍布地面,用丝线连接弩机的机关,自凉亭里既为凉亭输送凉风,又被作为地宫机关通道的水运辘轳车以及由铜环、铜轴和铜半球等各种精细铜件拼接组合而成,测算不动山接触点位置的不动罗等,或轻盈灵动、或机巧过人,设计理念上都透露出浓郁的东方技艺美学质感。

四、新科技时代的《故事新编》:后现代的油滑、戏谑与反讽

《故事新编》里鲁迅用“油滑”二字,概括了自己这部历史小说集的修辞特征。尽管鲁迅是用着检讨甚至否定的口吻谈《补天》里出现在女娲两腿间的“古衣冠的小丈夫”,但正如诸多论者指出的,晚年的鲁迅正是用这种古今杂糅的修辞手法,重新估定中国文明和人的价值。今事写古事、古人说今话的强烈对比,产生的滑稽讽刺效果,透出的是哲学思辨的幽深。

新世纪以来,一些青年科幻小说家笔下的历史科幻小说模仿、沿袭了鲁迅的“油滑”手法,只不过将思辨对象更聚焦在了技术以及技术的人的价值上。譬如飞氘的《蝴蝶效应》以及张冉的《晋阳三尺雪》。《蝴蝶效应》是将美国科幻大片改写成中国历史故事的系列短篇。史书中正襟危坐的圣人孔子,在故事里成了《盗梦空间》(Inception)的男主角。楚王用科学家公输般发明的造梦机,试图向他植入“仁爱才是拯救乱世的王道”的思想,就像《盗梦空间》里的造梦师道姆·柯布潜入他人梦境盗取思想一样。刺杀秦王的荆轲、张良们被安插到《终结者》(The Terminator)的故事里,所有刺秦王未遂的事件,都是反政府武装领袖陈胜命人造出的终结者所致,连孟姜女也被改造成第N代终结者,哭倒长城的传说成了用超声波武器轰倒秦王基业的复仇大片。此外,还有被《2001: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中的方碑召唤到太空,穿越星门变成星孩的汉武帝刘彻;像《西蒙妮》(S1m0ne)一样,清丽脱俗,让李隆基沉迷于游戏不能自拔的数字虚拟人杨玉环;以及踏上《星际迷航》(Star Trek)之旅,想要追赶时光的“大明号”舰长郑和等。被赋予了新角色和身份的历史人物们,跳脱的不仅是时空,还有被定格化的历史意义。他们的身上既有调侃的荒诞不经,又有着被陌生化的新奇感和戏剧性。张冉的《晋阳三尺雪》里,主人公王鲁从未来穿越到北汉,恰遇晋阳被围。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王鲁竭尽所学,将各种高科技器物通过手边可能的工具和方式,复现于北汉晋阳城。于是,用蚕丝、活字和字箕等搭建起来的网络,乌木杆子和黄铜嘴做成的电筒,四个烟囱突突冒着黑烟的火油马车等用前现代物料组装起来的现代技术物,令人眼花缭乱地出现在文本各处。形式的古典与功能的现代,甚至后现代,写实的笔法与幻想的物象之间形成强烈的反差,极具浪漫主义的诗学之美。类似的作品,还有飞氘的《一览众山小》《苍天在上》,宝树的《三国献面记》及阿缺的《征服者》等。

如果说鲁迅的《故事新编》用反讽、戏拟和狂欢等叙事手法,颠覆和破坏了既有的历史叙事的宏大性和神圣性,从而超前地表现出了后现代的思维特征,那么,《蝴蝶效应》和《晋阳三尺雪》等科幻小说则是时代和现实的映射。《蝴蝶效应》用美国科幻大片中的科技幻想解构历史,本身就体现出后现代社会电影、电视、广播、网络等充斥混杂的媒介大爆炸特征,以及消费主导的社会性质。这些以娱乐为目的的好莱坞人物和故事情节被置换进中国历史的文本空间,与其交糅重塑成新的故事,模糊了历史与当下、大众与精英、神圣性与娱乐性之间的界限,一切都呈现出不确定、不清晰的样态。历史传统意蕴的消解和人物文化内涵的抹除、改变,张扬了后现代社会平面性、世俗性和多元性的特征。《晋阳三尺雪》通过平行宇宙想象,将现代科技置于五代时期,以狂欢化的叙事笔法重绘了古代的一场攻城战。在这场攻城战里,我们看不到战士顽强抵抗的悲壮和豪迈,也看不到战场上猛力冲锋的奋勇和激情,只敢躲在屋内夸夸其谈的伪知识精英及各怀鬼胎、彼此算计的帝王与将领们占据着文本中心。小说以极为戏谑的笔法,解构了战争本有的残酷、严肃和宏大。不同于现代语境下的作家们将狂欢化视为集体的、去身份化的活动,以此抗衡使人感到压抑、胁迫的权威和规约秩序,在后现代的社会语境中,狂欢已然就是日常世界的一种感受。互联网带来的信息爆炸,以及信息传播的个体化、破碎化造成的虚实边界模糊,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信息传播的意义表达,加之网络的全民化、图像化、匿名性和互动性等特征,主要是传播情绪,而非传递真相与意义,成为后现代文化的主导特征。于是,仪式化、正统化的美学观念已经被非常规、变异和杂糅的后现代美学观取代,用调侃、反讽等嬉笑怒骂的语言,进行反常规的戏仿叙事,也就成为作家表现“史实性的消退”和“主体的零散化”等文化特征的写作路径。

五、结语

刘宇昆谈西方朋克类科幻小说时指出,常有作者为了在历史场景中堆砌各种高科技物件大费功夫,“花99%的精力去设计华美的世界观,而忘了好好写故事”[4]。好在这样的弊病,在近些年来的中国历史科幻小说中并不多。作家们通过历史重述,不断掘进、重审民主与科学启蒙的两个向度——从“德先生”与“赛先生”的精神深处,展开独具中国性的科幻美学探索。无论用侠之大者的“义”之伦理和人道主义关怀浸润小说人物形象,还是深掘东方技艺哲学的精神内里,并将之刻写于人物劳作的举手投足之间,抑或想象精巧绝伦、复杂多变的中国古代机关发明,都显示了作家希冀跳脱西方现代性的知识框架与文化美学,探寻、阐扬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以及科技文化理性思想的努力。此外,狂欢化,充满油滑、戏谑与反讽美学效果的科幻“故事新编”,体现了作家从历史传统的意识形态、权力关系中解脱出来,用取消意义深度和历史深度的平面化历史观,表现后现代时代特征的现实关怀。

通信作者:詹玲,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比较文学、科幻文学。

参考文献

[1] 童恩正.世界上第一个机器人之死[J].科学文艺,1982(3):40-43.

[2] 潘海天.偃师传说[J].科幻世界,1998(2):58-62.

[3] 拉拉.春日泽·云梦山·仲昆[J].科幻世界,2003(5):46-58.

[4] 对话刘宇昆:丝绸朋克不在于丝绸,而在于朋克[EB/OL].(2017-12-26)[2024-06-30].https://www.sohu.com/a/212935709_99994828.

①西方科幻的“或然历史”想象开启得较早,1836年爱德华·埃弗雷特·赫尔(Edward Everett Hale)的《放手》(Hands Off)被认为是西方第一部“或然历史”科幻小说。

②“十七年”期间,中国科幻小说的“或然历史”想象仅有童恩正的《古峡迷雾》一篇。

③燕垒生及其他一些历史科幻小说家笔下的类似美学景观,虽然“蒸汽”特色十足,朋克感却较为缺乏。包括后面的“丝绸朋克”,也是同样的问题。考虑到没有更合适的术语加以概括,姑且用之。

上一篇:没有了
下一篇:论历史科幻小说《时空画师》中的时空想象



文章二维码

手机扫一扫,分享好文章


郑重声明
全国青少年科学创作活动


科普创作评论 Science Writing Review

《科普创作评论》(Science Writing Review,季刊)是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刊,由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中国科普研究所、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有限公司联合主办,面向国内外公开发行,是一本面向科普创作工作者、科普创作研究者的学术期刊。

关注《科普创作评论》微信

《科普创作评论》官方微信

返回顶部
文章投稿
期刊微信
期刊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