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乌托邦与科学性
《科普创作》
[英] 肯·麦克劳德
2020-04-12 16:27
一、三种想象未来的方式
于我而言,有三种想象未来的方式。
第一种是基于宗教预言或对一个更 美好世界的愿景。通过超自然力量实现 的愿景。在西方这被称作“千禧年主义” (millenarianism),也就是一些基督徒相信的 在耶稣重降人世之后,世界将持续1000年 的和平幸福。1000多年来,在整个欧洲,这 种信念激起了农民和穷人的一次又一次起 义。他们会在某个传教士或先知的带领下起 义,屠杀富人和神职人员,建立一个共同财 产团体,但是这类团体通常只能持续几个月 就会土崩瓦解。
第二种是以合理的途径制定理想社会的 模式,然后以这种模式为范本进行架构。与 第一种方式类似,这种方式也是基于所有人 的共同财产。一类乌托邦思想家希望社会的 统治者,即富人或有权的人,能够相信乌托 邦所具有的优势;另一类思想家鼓励人们依 据乌托邦愿景先在小范围建立这样的社会, 以此来证明这个模式的可行性。伟大的乌托 邦主义者罗伯特·欧文(Robert Owen)两个途径都尝试过。
第三种方式就是科幻小说。科幻小说是 在当下寻找未来的种子。它“从事实中寻求 真理”,更确切地说是从科学事实中寻求富 有想象力的真理。科幻小说会利用现有的社 会趋势和走向推断未来、夸大未来,甚至是 背道而行,将未来颠倒。它会仰赖新的发明 发现,想象它们会带来的种种后果,也会畅 想未来的发明发现及其影响。但这往往起源 于当下,如果当下变化速度很快,那么科幻 小说就更容易想象未来的变化了——可能更 好,可能更糟。
因此,我们会发现,“千禧年主义”想象 未来的方式来源于某种一成不变的社会,乌 托邦的方式来源于一个刚刚开始准备变化的 社会,而科幻小说的方式则来源于一个正在 改变的社会。这种改变融汇于日常现实之 中,就会催生科幻小说。
自古以来就不乏非凡的发明、奇特的 怪物、未知的土地和想象中的航行故事—— 甚至有月球旅行,如我们现在所知,科幻小 说所绘之物未必是现实所有之物。同样,虽 然人们已经想象出更好的社会——过去神话传说中的“黄金时代”,或是未来预言中的 “上帝的王国”,但如我们现在所知,乌托 邦也并不总是存在的。在西方的传统中,自 柏拉图发表《理想国》以来,人们一直尝试 描绘一种基于理性而非神话或预言的理想社 会,并证明其可行性。
随着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乌 托邦》(Utopia)的面世,人们首次将乌托 邦与现实联系起来,对社会中的不公进行批 判。乌托邦设定的场景并非在未来,而是在 “新世界”。南美洲和中美洲在被西班牙殖民 者征服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所以人们可能是 受到了旅行者对这些地方描述的启发。《乌 托邦》描绘了一个不存在私人财产的共产 主义社会,它与读者所知的英格兰社会形成 了鲜明的对比——当时的英格兰圈地运动兴 起,农民流离失所、生活贫困,小偷会被绞 死,还有很多其他典型的资本主义特征。而 莫尔对他的乌托邦世界也并未抱太大希望。 后来,乌托邦思想家受到工业革命和法 国大革命的冲击,开始想象乌托邦中的各种 可能性。他们想通过说服富人来实现这些可 能。其中最著名的乌托邦主义者罗伯特·欧 文甚至还向维多利亚女王发出了呼吁,但女 王没有相信。后来欧文作为一个成功且开明 的商人,把他的财富用于在北美建立共产主 义世界。
欧文是苏格兰新拉纳克(New Lanark) 一个棉花厂的管理人,后来成了成功的商人 和社会改革者。他通过实践向人们证明:优 厚的工资、富足的生活条件、免费的教育、 人性化的交往等能够让贫穷、无知和堕落的 人转变,从而建立一个健康、有教养和幸福 的社区。当然,还需要一个合作社,能够出 售人们买得起的肉、面粉、蔬菜、牛奶、啤 酒、香烟等。欧文不是在做不切实际的白日 梦,而是相信只要统治者能够采纳这些原则 和建议,整个社会就可以发生类似的变化。 因此,他成了一名乌托邦主义者。
二、判断科幻小说的依据
1818年,当欧文在新拉纳克取得成 功时,一位年轻的女士正坐在日内瓦湖畔 创作科幻小说,她就是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她的丈夫珀西·雪莱(Percy Shelley)是第一个对她的小说进行总结,并 指出这是一种文学新类型的人。他在给《弗 兰肯斯坦》作的序中写道:科学家可能会发 现“这本小说中提到的事情并非没有可能出 现”,一个基于真实可能性的故事(即将人 体拼接并依靠电力进行活动的构想)“能够 避免幽灵或魔法等童话故事的缺点”。这是 一种很有价值的文学形式,它“能够更全面 有力地描绘人类的情感,这是其他普通类型 的小说无法比拟的”。
《弗兰肯斯坦》是一部社会批判小说, 它和欧文的实用批判主义有着相同的理 论,即启蒙运动的激进思想家的唯物主义 和决定论。玛丽·雪莱的父亲威廉·戈德 温(William Godwin)就是这样的思想家。根 据他们的理论,在正常情况下,教育和环境 决定人格,这些理论在书中都有阐述,书中 被造物主唾弃的物种获得智识,通过秘密聆 听人类的言语来学习语言,只有当社会拒绝 他、造物主无法履行诺言为他提供一个配偶 时,他才会变成怪物。
一个多世纪后,1926年,科幻小说杂志 的创始人雨果·根斯巴克对雪莱的科幻小说 概念做了更简要的总结,他称科幻小说“是 一种交织着科学事实和前瞻性预言的浪漫文 类”,相关的三个因素成了后来人们评判科 幻小说类型的依据,即通俗的叙事形式、科 学可能性及前瞻性视野(对个人和社会种种 发展的预测)。
三、社会主义、乌托邦与科幻小说之 间的关联
社会主义、乌托邦以及科幻小说之间 有关联吗?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这些关联远 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17年前,我在新 拉纳克进行过一场演说,现在这个地方因为 罗伯特·欧文已经成了文物遗迹。在这场 演讲中,我详细地分析了想象未来的三种方 式——千禧年主义、乌托邦及科幻小说,并 讨论了三种与之相关的社会形态。我当时表 明科幻小说与马克思主义有共同之处:
科幻小说与此前各种想象未来的文学形 式的不同之处,正是马克思主义与其他社会 主义不同的地方。它对未来的可能性的探究 基于当下之趋势——技术的发展、科学的发 现、社会的趋势,以及这些趋势如何相互作 用。无论创作者的观点如何保守或偏向资本 主义,阅读科幻小说始终是理解唯物主义最 好的方式之一。
技术变革会极大地影响社会,社会的兴 衰与人们是否能够推动技术进步紧密相关, 与人们所处社会的哲学、宗教、道德理念紧 密相关,与人们从自然中获取生存资料的社 会体系有关,这些观念都是科幻小说作家创 作最为基础的素材,也是科幻小说读者头脑 中的世界地图最基础的部分。当然,它们也 是马克思关注的内容。
这只是我的一个推测性假设,因此当 我读到布赖恩·塔尔伯特(Brian Talbot)和 玛丽·塔尔伯特(Mary Talbot)的《红色处 女》(The Red Virgin)时,我十分惊喜,这 是1871年巴黎公社女英雄路易丝·米歇尔 (Louise Michel)的一本传记画册,从书中我 了解到,随着19世纪工人运动的发展,许 多激进分子从乌托邦转向科幻小说,用他们 自己的方式描绘未来社会。19世纪60年代 的巴黎,社会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和女权主 义者是最热心的作家和读者,他们想象着通 过电力、电报、飞行机械、机械化工厂和高 层住宅等来改善人类的生活。今天回顾,这 种兴奋之情似乎很天真,但我们不应该忘 记,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激荡下,人们建立了 历史上第一个工人阶级政府。
他们没有通过法令建立共产主义乌托 邦,正如当时马克思所说,他们没有期望出 现奇迹,公社只是试图释放曾经被旧社会阻 碍着的可能性,从而逐步为劳动人民的解放 创造了条件。
相信大家都比我了解,在之后的历史 中,现实世界中的社会主义并非如马克思带 领人们畅想的那般温和。部分原因在于科幻 小说所构拟的社会更多关注的是反乌托邦, 而非乌托邦。当然,一些作品例外,如厄休 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的《一无所有》 (The Dispossessed)、玛吉·皮尔斯(Marge Piercy)的《时间边缘的女人》(Woman at the Edge of Time)、伊恩·M.班克斯(Iain M.Banks)的文化小说、金·斯坦利·罗宾 逊(Kim Stanley Robinson)的《火星三部曲》 (Mars Trilogy)及《星际迷航》(Star Trek), 它们都以各自独特的方式探索了资本主义之 外更美好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可能与否还没有定论,如果 有可能,实现这一目标将是一个漫长而复杂 的过程。中国的崛起是否会成为这一过程的 一部分?这是一个开放性的话题。未来无法 书写,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按照科幻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要求,从当下寻找未来的种子,我 们就会发现中国的崛起正在将世界带向更美 好的未来,而且这一事实比任何乌托邦更加 振奋人心。
(本文由南开大学陈越根据肯·麦克劳 德在“人类现代文明的历史经验与未来梦想” 之世界科幻大师讲坛上的演讲整理而成)
作者简介
肯·麦克劳德(Ken MacLeod),英国科 幻作家,擅长社会主义太空乌托邦的建构、安 那奇主义和后人类主题的科幻小说创作。曾获 雨果奖最佳长篇提名三次,星云奖提名一次, 1999年获英国科幻小说最高奖,三次获得世界 级科幻奖项普罗米修斯奖。代表作《牛顿的觉 醒》(Newton’s W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