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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兽之辨”到“人机之辨”——谈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

《科普创作》

张朕

2018-12-14 21:27

南帆先生在一篇小文中慨叹当下人工智能迅猛发 展对人类社会的改造所造成的奇诡影响:“人类社会能 不能显现更多的仁慈、更多的慷慨、更多的情义与互 助?我时常觉得,机器人正在某一个地方目光闪烁地 盯住我们,观察这个群体如何相待,继而续写人类开 启的历史故事。”[1]诚然,人工智能的兴起确是近年的 热议话题,智能“生物”的崛起,甚至让人惊叹世界 正日益进入一个“后人类”的时代。人工智能不仅在 物质实践层面大大刷新了人类的看法,也在观念层面 磨淬了人类的自我意识。

近年来,美国公布了一份未来30年的新兴科技 发展报告《2016—2045年新兴科技趋势报告》,这份 报告是过去五年内美国政府组织相关机构整合当下时 兴的科技研究调查报告而成。其中可供对比分析的科 技共有700多项,报告最终却只选择了20项最有前景 的成果,其中第二项就是机器人与自动化系统。报告 预测到2045年,机器人将在人类生活中无所不在,其 不仅负责日常生活的一些琐事,如照管老人、整理家 务等,同时也会在战争前沿发挥作用。机器人从驰骋 疆场的铮铮战士,到后方每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保姆, 几乎无所不能,而且其速度、精确度与灵敏度将远远 超过人类。

姑且不论这项预测是否过于乐观,一个始终都绕不开的问题是:人类要“解放”自己到什么 时候?当我们先前所憎恶的“衣来伸手,饭 来张口”日益成为现实时,会不会人类的思 想、情感也可以让机器人代劳?然而,这一 切都是未知数。

可以说,机器人的出现又一次改写了 人如何界定自身、认识自我的问题,再一次 迫使人类进行追问,人到底为何物?“机器” 和“人”本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词语, 竟然可以如此协和地拼接在一起而为人类所 广泛接受,这不得不说是一大奇观。倘若机 器尚可称为“人”,那么什么不能称为“人” 呢?人到底为何物?这一问题在中西文明源 头都是一个关键问题。

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说:“在许多重 要的事情上,我们是模仿禽兽,做禽兽的小 学生的。从蜘蛛我们学会了织布和缝补;从 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黄莺等歌唱的 鸟学会了歌唱。”[2]其后的亚里士多德也重审 了摹仿的意义,认为这恰是人与兽的区别, 他在《诗学》中说:“人和禽兽的分别之一, 就在于人最善于摹仿,他们最初的知识就是 从摹仿得来的。”[3]两位古希腊哲人根据生 活经验特别强调动物给人的有益启示,然而 在表述中也暗含着一种区分:人与兽是相互 对立区别的。与之相较,中国古代的思想家 则更多从伦理层面论述人与兽的关系。《孟 子·离娄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 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 娄章句上》:“嫂溺不援,是豺狼也。”《荀 子·荣辱》:“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 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人与禽兽的区别 就在于伦常之别,人类身上祛除了禽兽身上 的种种野蛮习性,因此更为文雅。

由此即可看出,人兽之别早已是中西哲 人的共同思考点。人类在意识层面会自觉将 自身与兽类严格区分开来,借由兽作为对立 面来审视、观照自我。作为异己的“他者”, 兽对人类而言起到了镜鉴的作用。

然而,在当今时代,随着人工智能的 迅速发展,人类为了认知自我而设立的“他 者”似乎正从习以为见的“兽”转向另一奇 异的智能“生物”——机器人。形形色色的 机器人已在人类社会中发挥功用,科幻(文 学、电影)中的机器人亦不过是现实的冰山 一角。机器人不仅可视为人类的发明物,也 可视为人类为认识自我而创造的“他者”。 人与兽的纠葛关联自达尔文的进化论后基本 廓清,人与兽的异同早已为人知晓,而且区 别开人与兽也早已是不自觉的举动。然而人 与机器人的复杂纠葛似乎才开始不久,至多 不过两个世纪的事情。在这众多思考者中, 科学家无疑特出,然而众多科幻作家也不落 后于人,阿西莫夫即是佼佼者。

 

青年时期的阿西莫夫读了大量的科幻 小说,他将这些阅读过的小说大致分为两 类:一类是“威胁人类之机器人”,另一类 是“引人同情之机器人”。对于前者,这类 科幻中的机器人故事千篇一律,阿西莫夫自 称久读乏味,不予置评;对于后者,则兴 味盎然,在这类机器人形象的刺激下完成了 自己的第一个机器人故事《小机》。阿西莫 夫对这样单纯的两分也不甚满意,在自己的 创作实践中,他也渐渐发现第三类机器人的 存在:他们既不威胁人类,也不引人同情, 只是纯粹作为器具而存在,由工程师设计制 造,目的则在于完成某种工作。他称这类机 器人为“工业机器人”。显然,它与工厂里的机械无异。这类机器人一度成为阿西莫夫 书写的重点。

阿西莫夫对前人科幻小说中机器人形象 的概括分类其实也预示着自身机器人小说的 类别。阿西莫夫在编辑自己的机器人系列小 说集时,没有采用编年史的方式,而是按照 故事类型将机器人小说分成一组组的专题。 如非人形的机器人、不动的机器人、金属机 器人以及人形机器人等。


图1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Asimov,1920—1992)

非人形机器人,如《孩子最好的朋友》。 通过标题读者即可猜度几分:作为玩伴,机 器人已经融入了孩子的日常生活中。小说写 一只机犬与一个名为吉米的小孩建立“友 谊”,最终分离的故事。吉米出生于月球, 从未到达过地球,除了父母以外几乎没有亲 自接触过任何地球上有生命的物体。在月球 上出生长大的吉米,日常只有机犬陪着玩 耍。机犬是玩伴,又是保姆。机犬种种特异 功能——拥有四条腿,钢铁肌腱;在太空中 行走跳跃无须太空衣,来去自如,矫健灵活; 自身拥有雷达定位,时刻都能知晓自己的位 置和吉米的位置;遇到危险状况时,自身会 迅速发出无线电警报等待救援——足以护吉 米周全。但后来吉米的爸爸安德森先生告诉 吉米机犬只是机器仿制品,要用一只真正的 苏格兰犬来替代这只机犬。

这给吉米带来了极大的刺激。吉米无法 割舍机犬,因为长久以来的相处中,吉米对机犬有了深厚的感情,故而不忍机犬离开。 在他看来,机犬与即将到来的苏格兰犬本没 有什么区别,况且机犬对自己也非常贴心。 安德森先生做了详尽的解释,但结尾处吉米 不经意地反问颇具意味,“可是它们怎么表现 又有什么差别?我的感受算不算数呢?我爱 机犬,这才重要”。

不动的机器人,如《观点》。工程师父 亲想要找出巨型电脑“万用自动机”的错误, 但长久不可得。一日在与孩子的交谈中,孩 子告诉父亲应该给予“万用自动机”以适当 休息。小孩从父亲口中得知“万用自动机” 终日运转,不曾停歇,他以小孩的心灵来推 测机器的“心灵”,每日应给机器一定的休 息、空闲时间,使其放松,得些许自由,随 其自是,如此方可有效准确工作。《真爱》写 工程师如何利用“万用自动机”将自身资料 与异性资料进行比对,进而寻找“真爱”。这 类故事以电脑为主角,他们的超常能力在工 程师的指挥安排下得以淋漓尽致的发挥。

金属机器人,如《小机》。葛洛莉雅与 机器人小机是很好的朋友,自幼的玩伴。两 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葛洛莉雅终日沉迷 于与小机的交往中,不与附近邻居的其他小 孩玩耍,这引起了母亲的担忧。葛洛莉雅的 母亲始终不放心将女儿托付给一个机器照 看,因为她无法确定机器不会伤害女儿。葛 洛莉雅的父亲则极力为机器人的安全性辩 护,两人起了很大的冲突。最终在邻居等人 的压力下,夫妇俩悄悄送走了小机,给女儿 买了一条真正的小狗,但这不能俘获女儿的 心。葛洛莉雅在小机离开后闷闷不乐,郁郁 寡欢。为了让葛洛莉雅迅速从失去小机的悲 伤中走出,葛洛莉雅的父母安排了一趟旅 行。在参观一个博物馆的过程中,葛洛莉雅 深陷危险境地,一辆巨大笨重的牵引机向她 急急驰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小机迅速反应,出手救了葛洛莉雅。两人相逢,欢喜 无限,小机用手臂“温柔地、怜爱地搂着小 女孩,双眼则冒出深深的、深深的红光”。

人形机器人,如《让我们同在一起》, 讲述美苏冷战时期机器人间谍以及机器人 入侵者的故事。人形机器人外表与人类无 异,行为举止也极其相似,难以分辨,在冷 战中其杀伤力可见一斑。这四类机器人合并 归总,也即阿西莫夫所说的“引人同情之机 器人”与“威胁人类之机器人”。在此,不 得不提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1942年发表的《转圈圈》中,阿西莫夫首度 提出“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这一法则甚至 成为日后科学家频频征引的对象: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 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 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 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4]

这三大法则深植于机器人的正子脑中, 彼此互相制衡协调,维系着机器人的一般行 动。可是尽管阿西莫夫制定了这一法则,但 其小说中也不尽然按着规则行事。这一法则 并未限制阿西莫夫对机器人的“恶意”渲染。 事实上,机器人作为人类的“假想敌”仍然 存在,也自有其狰狞面目。引人同情与给人 威胁的机器人并行不悖地出现在阿西莫夫的 科幻小说中。

 

可以想见,人与机器人越来越难以区 别,二者间的界限将日渐消弭。人类创造出 一群异己的物体,赋予它们种种技能,帮助 人类解决一些重大难题,以机器的方式拓展 人类自身尚且无法完成的事项。与此同时, 人类也正在极力设法使得机器变得更具“人 情”。在储存、计算、识别、运输等领域机 器人已遥遥领先,但其毕竟只是一个物质实 体,受制于一定的物理要素,无法拥有真正 的生物学上的生命形态,也缺乏人类自身的 情感属性。目前科学家正在将人类的情感功 能赋予机器,使它们能说、能笑、能哭,可 以明白欢乐、悲伤、烦闷等情感形式,尽量 使其与人类相同。这就使得机器人不仅在物 质上要大大为人类减负,也企图在心理、精 神层面为人类减负。机器人所表现的种种情 感不禁让人想起孟子讲述的一则故事。《孟 子·梁惠王上》说:

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 之,曰:“牛何之?”

对曰:“将以衅钟。”

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 就死地。”

对曰:“然则废衅钟与?”

曰:“何废也?以羊易之。”

齐宣王不忍牛的“觳觫”,陡然间生了 恻隐怜爱之心,故而不忍心杀牛衅钟,转而 以羊代替。用羊代替并非是说齐宣王先前的 恻隐之心乃是伪饰,而是因为不会见到羊的 “觳觫”,才用羊替牛,与“君子远庖厨”是 同一逻辑。人对容貌全然不似人类的动物尚 且会生发如此温情,更不用说容貌举止酷肖 人类自身的机器人了。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即展示了 这一方面的问题。人类对机器人产生了情感 怎么办?或者说机器人有了情感怎么办?阿 西莫夫创造的系列机器人在不同程度上都折 射出了问题的一个面影。与人类,尤其是孩 子之间的情感问题,像《孩子最好的朋友》 《小机》这些篇目,机器保姆在孩子成长中 扮演了重要角色,给孩子带来了无穷的欢 乐,但是这使得孩子过分依赖机器,甚至不愿与邻居同伴,现实中真正的孩子交流,这 无疑对孩子日后的个性发展不利。孩子与机 器保姆已经结下深厚情谊,一旦强行分开, 也会给孩子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创伤。问题的 症结在于,机器保姆似乎也具有人的情感, 也懂得人的悲欢喜怒,自身也能表示出喜怒 哀乐,这种情感的获取无疑大大增加了机器 人的魅力。事实上,人与机器人的情感问题 曾经是困扰阿西莫夫的首要问题,一度成为 创作上的障碍。他曾想写一位女性爱上与人 类面貌一样的机器人,但无力处理这一情 感,也害怕描述这一场景,故而只好作罢。[5]


图2《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4年1月)

再就是人类的压迫虐待问题。如《莎 莉》所揭示的,一旦人类自身对待机器人有 过分的虐待行为,机器人自身也会进行反 抗。人类加诸机器上的蛮力,它们竟能感受 到痛楚、伤害,反抗的举措也进而说明机器自我意识的获得,这对人类自身来说无疑是 一大威胁。当然以人道观点来看,人类在创 造机器人时,既然将其视为“人”看待,自 然压迫、剥削也是人类社会中时常出现的事 情,机器人的这些举措不过是移植了人类社 会中的形式而已,这表明对待异己者时要采 取平等宽容的态度。否则就像《总有一天》 结尾所暗示的,当机器人受到不公正的“虐 待”时,它们也在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 进行反击报复。

单以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论,阿西莫 夫所描绘的机器人,其自身也表现出极大的 不协调性:物质技能高度发达,非人所能力 及,但情感、精神、心灵方面则极度贫乏。 当然,小说中的机器人也表现出一定的智慧 和情感能力,但这些与其高超的技能相比自 然微不足道。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小说 即表明:人创造出了异己的存在物,同时又 在努力区分自我与他者。当“人兽之别”不 再成为问题时,或许新时代将要面临的乃是 “人机之别”——机器人的兴起迫使人不得不 重新思考“人”与“机器人”的界限。机器 人的未来会怎样发展变幻不定,但可以确定 的事实是,一如阿西莫夫所言,“机器人正在 改变这个世界,它将朝我们无法清楚预见的 方向推进”。

 

作者简介

张朕,中山大学研究生在读。

 

参考文献

[1]南帆.生命在别处[N].文汇报,2018-04-19.

[2]伍蠡甫.西方文论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3]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4]阿西莫夫.阿西莫夫:机器人短篇全集[M].叶李华,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2014.

[5]阿西莫夫.人生舞台——阿西莫夫自传[M].黄群,许关强,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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